第42章 商途启,算珠寒(1/1)
朱门惊澜第42章 商途启,算珠寒
第四十二章 商途启·算珠寒
湿冷腥重的江水气息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舱底,混合着劣质桐油燃烧后的焦糊、药膏的清苦微凉、以及一种如同铁器生锈被江水沤烂的淡淡金属腥气。\x\i-a.o?s\h-u?o!h-u!a·n?g¢.^c?o′m,船身的摇晃似乎平缓了些,不再是那种随时会倾覆的剧震,变成了绵长、沉钝、如同巨大病兽低喘般的余波。每一次船体起伏,龙骨深处都传来沉闷的、如同骨头不堪重负的“嘎吱”呻吟。
冷!浸透骨髓的冷!即便裹在几层厚实但浸透江水的粗呢毯子里,那股湿寒依旧如同跗骨之蛆,顺着脚踝、沿着脊背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,最终汇聚在心口那片被冰药膏覆盖的伤口之上。每一次呼吸,都像吸入一把冰冷的细沙,摩擦着肺腑,牵扯起胸腹深处隐隐的钝痛。掌心的伤口倒是麻木了,厚厚的白布裹着,渗出血水将布料染成僵硬的硬块,贴在皮肤上,只余下一片沉重的、不属于自己的异物感。
沈惊澜靠在被污水浸成深褐色的舱壁角落。身下垫着的,是那几张勉强拧干了、冰冷刺骨的湿毯子。她微微侧着头,脸颊能感受到墙壁木料粗糙冰冷的纹理,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水霉味。眼皮半垂,目光却并无焦距,空洞地落在身前。
不是在看冰冷刺骨的潮湿地板。
不是在看对面角落蜷缩在水草里昏睡、胡子拉碴、额头新添了一道狰狞血痂的张彪(他那条破刀丢在船难里,此刻怀里紧抱着一截充当武器、沾着水渍和暗红污渍的铁锹把子)。
也不是在看不远处那个昏沉侧卧、面如金纸、呼吸微弱、唯有胸口那厚厚油毡下偶尔可见轻微起伏的陆九渊。
目光越过舱壁上斑驳的水痕,越过那几块胡乱钉补过、仍旧不时渗水的破洞缝隙……
投射在身前两步外。
一只打开的、深褐色的黄杨木扁匣子。
匣子里别无他物。
只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本。
边缘微微卷起、带着明显水渍烟熏痕迹的。
厚重麻纸账簿。
匣子敞开着,就放在离她不远的一块稍为干爽些的木板上。
是周砚白留下的。
半个时辰前。舱内唯一的半截蜡烛燃到了尽头。那点微弱的、昏黄的、在浓重的湿腥与黑暗中摇摇欲坠的光晕,如同叹息般熄灭。
舱内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、仿佛将人黏稠包裹的灰暗。
只有船身起伏带来的微弱水响和几声压抑的咳嗽。
那月白袍角在昏暗中无声地移动。
脚步落在积水中,只有极轻微的“啪嗒”。
周砚白在她身前三步处停住。模糊的轮廓里,只能看到他弯腰,将那木匣放下,放在了那方稍干的木板上。动作很轻,几乎没有发出多余声响。¢删\芭-看-书\王^ .勉.废′阅?黩^
他没有说话。
只有袖口布料摩擦时发出的一点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沉默如同粘稠的浆液,随着他的停驻,在黑暗里沉重地流淌。
沈惊澜甚至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他落在自己身上那温润、平和、却又仿佛能穿透层层黑暗的目光。
没有怜悯。没有劝慰。没有他惯常那如同寒泉清冽的话语。
只有一种纯粹的、无言的注视。如同在审视一件……亟待处理的器物?或是评估一片荒芜田野是否尚有开垦的价值?
过了许久。
那目光移开了。
“匣子里,”周砚白的声音终于响起,音调依旧是那种能抚平一切波澜的清冷质地,语速很慢,字字清晰,如同冰珠落在乌木托盘,“是近三季往来两京水道之上,南北货品交易的大宗货值变动录档。”
他顿了顿。
黑暗中,他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不带感情地陈述着最冰冷的数字:
“江西十三府,粗造青花瓷胚,九月起,单船均载量跌逾三成。”
“南直隶官仓稻米,入冬前后,新粮转库价较去年,低……四文七钱。”
“湖广茶引批价,十月以来,次等边茶每引暗折七分……上等龙团则有茶商哄抬,溢价……一成二。”
一连串枯燥、冰冷、精确到毫厘的数字。
“另附……各行会私定之‘水涨漂耗’折损比率,”他语气平淡,“按……船程远近,货种干湿细粗……各有等差。”
数字报完。依旧是沉默。
过了片刻。那脚步声重新响起。极其轻微。绕过她蜷缩的角落,走向船舱另一头,靠近陆九渊的地方。
脚步声远去。消失在船体摇晃的余韵里。
只留下那个敞开的木匣。如同一片突兀的、带着墨汁气息的礁石,沉默地矗立在她这片冰冷绝望的泥沼边缘。
沈惊澜一直垂着半闭的眼帘微微掀开了一丝缝隙。
目光落在那几本厚重的账簿上。
卷边的麻纸泛着陈年账册特有的深棕光泽,边缘被水浸泡洇染出一圈不规则的暗黄涟漪。封皮用深蓝粗线装订,没有题字,只在靠近背脊处盖着一方小小的、朱砂浸染的“清河记”商号印——一个不甚清晰的红色圆点,被水泡得有些晕开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这些账本……这被特意留下的信息……
周砚白在传递什么?
是让她打发这被困船舱、等死前的无聊时光?
还是……某种隐晦的、冰冷无情的……“验货”?
验货……
验她沈惊澜……沈家大小姐……这具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空壳里……还剩下多少……值得榨取利用的……价值吗?
一股冰冷的怒意,如同蛰伏在冰层下的岩浆,在胸腔深处微微动了一下。·优,品,小`说?徃· +哽·新_醉/全¨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伤处的剧痛强行摁灭。
罢了……
她缓缓地、极其吃力地向前倾身。每动一下,冰冷的毯布摩擦着伤处和冻僵的肌肤都带来一阵刺骨的锐痛。那只尚算完好的右手,艰难地从冰冷的湿毯下抽离出来。指尖早已冻得发僵发木,微微颤抖着,如同僵硬的枯枝。
冰冷的、带着水渍和霉味的账册封面。
掀开。
厚重、粗糙的纸张触感。
翻动。
“哗啦……”
纸张抖落几星细小的、干结的泥沙碎粒。油墨混合着江水特有的腥咸气息扑面而来。字迹是浓稠的墨黑色,间或有朱砂批点的红圈画痕,密密麻麻,蝇头小楷。
她努力凝聚着昏沉而涣散的视线。
“临清关九月十一……漕船入闸……官粮三千七百担……折漂耗……一十二担八斗……例折银一两七钱……”
视线艰难游移……
“十月……金陵丝商吴氏……定金苏丝五百斤……交期腊月……今定例水涨漂耗十五斤……漂耗银纹(模糊水迹)……”
目光扫过一行行生硬的数字。
粮食……瓷器……茶……丝……盐……
这些平日里被她视为俗物、被相府高墙隔绝在外的“铜臭”字眼,在此刻冰冷绝望的囚笼里,竟显得如此清晰而……沉重。
目光在某一页略作停顿。
页角处一排似乎被火燎过边缘的小字批注:
“徽州祁门陈记炭窑……走长江水道……新炭初雪后价稳……然自南岭水路入……沿途各闸抽水……运千斤炭……至汉口需耗……”
炭……
柴米油盐……
生丝……
她涣散的瞳孔,在那些枯燥的墨字上游移不定,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。思绪被无尽的冰冷和伤痛搅得如同一锅混沌的浆糊。那些官仓、折耗、漂银……这些往日里管家嬷嬷也未必说得清的名词,此刻却像冰冷的刻刀,一下下凿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。
头……越来越沉……
眼皮如同灌了铅……
“……十月……金陵丝商吴氏……定金苏丝五百斤……交期腊月……今定例水涨漂耗十五斤……漂耗银纹……”
丝……漂耗银……
苏丝……五百斤……漂耗十五斤……损耗三十分之一……价值……
眼皮彻底合拢之前……一片混乱的数字与模糊的名词在她冻结般的意识里疯狂搅拌……
船舱内死寂一片。只有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远处张彪睡梦中粗重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船身猛然一个较大的横摇!
“哗啦……嘭!”
角落里一摞捆扎不稳的铁器还是什么重物被晃倒下来!重重砸在积水的地板上!
沈惊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狠狠惊得一抽!身体猛地向舱壁缩紧!那只包着厚厚白布、麻木了许久的左手下意识抬起来挡在身前!
砰!
左手腕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舱壁上!
麻木许久的掌心伤口瞬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!
“呃!”一声压抑模糊的痛哼从她紧咬的齿关间挤出!身体如同虾米般弓起!
剧痛如同冰水泼头!强行拽回了一线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!
视野重新聚焦。冷汗沿着额角滑落,刺得伤口一阵发痒。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在身前那本摊开的、冰冷濡湿的账簿上。
墨色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中如蚁行。
方才被打断的思绪碎片却在此刻剧痛的刺激下……如同被投入火焰的油蜡般熔化……重新凝固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清晰!
丝……五百斤……十五斤耗……耗银……价值……
目光死死钉在一行蝇头小楷:
“九江府……生铁料……私价……每斤折银……七钱二厘……”
生铁……
视线微微向左上挪移……
另一个角落……
“湖州官营……百炼熟铁刀……兵部采买……每百斤熟铁造刀……耗粗铁……”
一个极其荒谬、如同冰锥般锐利的念头,在混沌的冻海下猛地凿开一片裂隙!
铁料私价……七钱二厘……
官造……耗……
算!
算!
一股冰冷的、如同在无尽绝望中摸到了唯一一块粗糙浮木的本能!猛地压倒了身体的剧痛与麻木!
那只刚刚被撞痛、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!猛地探出!
不再是无意识地在账页上划动!
而是极其僵硬、却异常决绝地!
一把!
!“啪!”
将旁边一本账册抓了过来!冰冷、沉重的册子带着水渍猛地拍在湿漉的木板上!
顾不上掌心的剧痛!
顾不上冻僵的手指!
那只因剧痛和僵硬而扭曲、指甲缝里嵌着污泥和细小木刺的手!如同刚从泥潭中拔出的鹰爪!
艰难地翻开新的册子!
目光如两束燃烧了所有残存生机的、冰冷的鬼火!
死死灼烤在那些蝇头小字上!
翻!
找!
找那几个字!那几个在混乱思绪里闪过的……冰冷的……带着铜钱光泽的字眼!
纸张被湿冷粘住!手指被书页锋利的边缘划破!沁出细小的血珠也浑不在意!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墨字间飞速扫掠!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徽州祁门陈记炭窑……雪后炭……每百斤……”
不是!
“……通州草场……豆料……每……”
不对!
“……运河河工……铁器折损……”
近了!
字!找到了!
“……运河北段各闸库……历年铁器存录……铁锄、撬棒、闸门枢轴……折耗更新……自洪武二十三年起……多采买……徽州祁门陈氏铁坊所出之铁……其铁质……”
目光死死钉在“铁质”二字之后!
那几行细若蚊足的小字批注:
“…铁虽韧,不易断折…然淬火有瑕……遇寒霜之气……易生脆性……恐为运河水气所浸蚀……存之五年以上……易断裂……然市价……”
视线猛地拉回刚才那本记载着各种工料价目的账簿!
手!那只冻僵的、沾着污浊冰水的右手!食指如同生了锈的铁针!狠狠扎在那行冰冷的数字上:
“市……铁料……私价……每斤……七钱二厘……”
“官仓采买熟铁……例价……十……五两?……五两银一担?”
担?
一担百斤?
官买熟铁……每斤合银……五分?
私价……七钱?
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数字!七钱!七钱二厘?!
心跳!骤然间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!漏跳了一拍!冰冷的麻木感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惊愕、荒谬、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浪潮席卷!
官买五分?私价七钱????
这……
巨大的差额如同烧红的烙铁!猛地烫穿了她混乱的意识冻层!
一股比冰冷更灼烈的东西!在胸腔深处那冰冷绝望的冻海底层!被这荒谬绝伦的数字骤然点燃!
钱?
不……
不……
是金子!是比金子更让人疯狂的……火炭般滚烫的……金子!
指尖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!几乎抓不住那冰冷沉重的账簿!
哗啦——!
船体再次一个猛烈的摇晃!是逆流的水浪扑上了甲板!
一个圆形的、冰冷坚硬的、带着污渍的冰冷物体!
不知从哪个角落的积水里滚了出来!
骨碌碌!
顺着船板倾斜的弧度!不偏不倚!
狠狠撞在了沈惊澜伸在账册前、因震惊而微曲、沾着泥污冰水的右手指节之上!
“咔!”
极其轻微的撞击声!
沈惊澜下意识地低头!
昏暗的光线下,积水晃动。
那个冰冷滚圆的硬物!
就在她沾满泥污和水渍的、微曲的手指旁边!
似乎……撞到了什么东西?
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眯紧!
一截极其微小、尖锐的、泛着冰冷金属暗红色泽的……如同生锈的断针尖般的东西!
正斜斜地插在!
那个滚圆冰冷硬物和船板积水接壤的泥污冰水之中!露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刺点!
如同毒蛇隐入泥沼前最后露出的毒牙!